李琴峰讀《紅樓夢》
李琴峰讀《紅樓夢》(上)──與《源氏物語》的比較
《西遊記》、《三國演義》、《水滸傳》,這些知名中國古典小說在日本也相當流行,現代依舊吸引著許多讀者,然而被譽為中國文學史上最高傑作的《紅樓夢》,在日本卻反而不甚有名。《紅樓夢》以主角的悲情戀愛為主軸,描繪貴族社會裡的眾生相,與《源氏物語》擁有諸多共同點,可見日本的風土文化應該不難接納《紅樓夢》才對。芥川獎作家李琴峰在本文中熱情主張:若讀者神往《源氏物語》裡那綺麗豪華的貴族社會,便該讀讀《紅樓夢》;反之,若讀者對光源氏等《源氏物語》裡的渣男心存厭惡,那就更該來讀讀看《紅樓夢》。
紅樓夢》在日本未流行之謎
有次和幾位日本作家友人開會討論一場活動的細節,最後決定各自帶幾本推薦的戀愛小說到場介紹給讀者。當時我隨口說道:「那我帶《紅樓夢》去好了。」,在場幾個作家裡,有一位有些驚訝:「真的假的」,其他人則似乎是根本沒聽過「宏嘍孟」這東西。
對愛好海外文學的當代日本讀者而言,閱讀的主流仍是歐美文學,亞洲文學則有受到輕視的傾向。有個例子:日本文學雜誌《群像》2020年6月號曾做過一個專題「70人問卷
最新翻譯小說地圖」,邀請作家、書評家、書店店員、學者等各界共70人,每人舉出一本自己喜愛的翻譯小說作品來推薦。70本中,亞洲作品僅10數本(其中最多的是韓國文學),看著那推薦清單,不禁令我感到些許落寞。
當然,這也是因為國力差異這種國際社會的現實,無可避免地投射在出版與文學翻譯的世界,才會產生的現象,自有其無可奈何之處;但若談到《紅樓夢》,卻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小小的文學史之謎。在《紅樓夢》之前,曾在中國流行過的古典文學小說,幾乎也都在日本颳起一陣旋風,對日本文化與文學造成許多影響。眾所皆知,《水滸傳》在日本被改寫成《南總裡見八犬傳》,《三言二拍》裡的幾個故事也成為《雨月物語》的創作底本,至於《西遊記》在日本改編成電視劇、《三國演義》和《封神榜》改編成漫畫自是不在話下,《金瓶梅》甚至被畫成春畫。然而,中國文學史的最高傑作,《紅樓夢》這部在中文世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作品,在日本卻不知為何不大有名。
的確,《紅樓夢》裡沒有像《三國演義》或《西遊記》那般吸睛的戰鬥場景與仙怪故事,更沒有運籌帷幄的諸葛亮,或是所向無敵的孫悟空;《紅樓夢》所描寫的,是人類更為細膩的幽微情感,乃至清代貴族社會裡的人生百態。以現代的分類來講,若《三國演義》和《西遊記》是大眾向娛樂小說,那《紅樓夢》便是作者「一把辛酸淚」所寫成的「誰解其中味」的純文學作品了。後者不如前者流行,某種程度上或許可說是理所當然。
但即使如此,知名度未免也太低了。日本存在著一本大家讀了千年的名著,《源氏物語》,這也是一本寫盡人類細膩情感的長篇小說。《源氏物語》在日本如此受到喜愛,可見日本社會絕對有接受《紅樓夢》的風土條件。可現實是,《紅樓夢》並未流行。這究竟是為何?任何一個對日本與中國的文學有點瞭解的讀者,應該都會對此感到疑惑。我也有過疑惑。
直到我在網路上看到日籍中國文學研究者大木康老師的課程影片,疑惑才獲得解答。根據大木老師所說,以前的人畢竟沒有網路這東西,因此中國流行的小說要傳入日本、在日本也流行起來,期間大概會有約100年的時差。《紅樓夢》在中國出版較晚,是18世紀後半,往後推100年,日本都明治維新了,知識分子也不再那麼崇尚中國,而將學習對象轉移至了歐美社會。若此說為真,那麼《紅樓夢》在日本知名度不高,便可說是一個歷史的偶然。這樣的偶然畢竟太讓人感到惋惜,於是我便寫了這篇文章,希望對現代日本讀者介紹我所認為的《紅樓夢》魅力所在。
《紅樓夢》與《源氏物語》
第一次拿起《紅樓夢》是小學時期,那本書似乎是父親以前的藏書,就靜靜沉睡在奶奶家的書櫃裡。受到那美麗的書名所吸引,我便拿起來翻了翻,但畢竟那本書厚如字典,沒有插畫又沒有註釋,一翻開便是一篇看都看不懂的胡適前言,不用說,我立刻便感到挫折,丟下不讀了。終於讀完《紅樓夢》是在高中時期,書裡那絢麗豪華的世界、典雅優美的文字,乃至才氣洋溢的詩詞,以及年輕男女的戀愛悲劇,都深深吸引了我。大學選修「紅樓夢」課程,遂在老師的引導下,參照種種學說,又仔細讀了幾遍。
本文讀者不見得讀過《紅樓夢》,在此先做個簡單說明:《紅樓夢》成書於18世紀後半,全書120回,是一部長篇小說,被評為中國文學史的最高傑作,200多年來受到無數讀者喜愛。我曾聽有位作家說過:「如果地球滅亡,只能帶一本書到宇宙去,想必許多人會選擇《紅樓夢》。」
《紅樓夢》作者是曹雪芹,但第81回之後的稿件因不明因素遺失(或是未完成),現行版本的第81回至第120回為後世的高鶚所補,因此在續作部分,有些人物形象產生變化,也有一些故事情節產生矛盾。對此,張愛玲曾感嘆:「有人說過『三大恨事』是『一恨鰣魚多刺,二恨海棠無香』,第三件不記得了,也許因為我下意識的覺得應當是『三恨紅樓夢未完』」。
《紅樓夢》主角賈寶玉是一位出生於貴族世家的公子哥。在那個年代,望族男性被期許要考上科舉、獲取功名,光宗耀祖、衣錦榮歸,這才是正途,但賈寶玉偏偏厭惡這些正道,成天只與女孩子們遊玩。他住在大觀園這座基本上只有女性能夠出入的美麗庭園中,被無數才女包圍,鎮日吟詩作對、飲宴談笑,生活悠游自在。《紅樓夢》全書圍繞著這座樂園般的大觀園,從其全盛期寫到樂園的傾頹,以賈寶玉與女主角林黛玉的悲情戀愛為主軸,同時寫出了從家人親戚乃至下人奴僕,種種貴族世家的眾生相與人情世故。不單是人間,故事更寫到了天界乃至神話時代,登場人物裡,光是有名字的就有700人以上,把那些沒有名字的算進去,便超過900人。
登場人物之多與故事情節之壯大,是《紅樓夢》與《源氏物語》的共同點,兩者經常被並列比較,《紅樓夢》有時會被稱作「中國版《源氏物語》」,而《源氏物語》在中文圈則被認為是「日本版《紅樓夢》」。的確,《紅樓夢》與《源氏物語》擁有許多共同點,比如濃厚反映佛教思想(無常思想、因果報應),以及登場人物雖多,人物造型卻極為生動等等。前文提到《紅樓夢》後40回是續作,而《源氏物語》最後10帖(通稱「宇治十帖」)也非紫式部所作,在這點上也偶然一致。附帶一提,《源氏物語》約100萬字,而《紅樓夢》約80萬字,但同樣字數,中文能比日文表達更多資訊,因此兩書的長度實際上也在伯仲之間。
賈寶玉與光源氏
兩部小說的中心角色「賈寶玉」與「光源氏」,兩人都是被眾多女子環繞、身兼才學與美貌的貴公子,這也是兩部作品的共通點之一。然而,若有人因此以為賈寶玉是像光源氏那般四處尋花問柳的花花公子,那可大錯特錯了。
大學時代,我好不容易將林文月老師翻譯的《源氏物語》從頭到尾讀了一遍,由於篇幅太長且內容太過困難,讀了整整一年才讀完。說老實話,在我讀來,光源氏不就是一個追求繼母藤壺的幻影、到處跟女人睡覺的花花公子罷了(源氏物語的粉絲別打我),有時光源氏受到女性拒絕,就霸王硬上弓,講白了就是強暴。有些女子被他睡過一次就遭到拋棄,也有女子是因和他交好,而遭到生靈(活人怨靈)詛咒而死。有次光源氏在京都政爭裡失利,加上女性關係混亂的負面謠言,逼得他只能隱居鄉野,過著失意的生活,卻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他也能找到女人睡。這花花公子的基因也遺傳給了後代,薰與匂君兩個男子熱烈追求浮舟這名女子,逼得人家自殺了還不放棄,還不斷糾纏,實在忍不住邊讀邊罵,這根本恐怖情人、跟蹤騷擾狂嘛。後來我讀了大和和紀畫的源氏物語漫畫,選修「宇治十帖」課程,也看過動畫《源氏物語千年紀Genji》和電影《源氏物語千年之謎》,但就因為故事裡的男人實在太渣,導致我怎麼也無法打從心底喜歡《源氏物語》。就算專家說愛好女色是平安時代男性的美學與教養,身為現代人,我就是無法像平安時代的人那樣愛上《源氏物語》。
在這一點上,賈寶玉與光源氏大不相同。賈寶玉絕不欺負女生,不論對方身分高低貴賤,他都努力體察女子心思,並加以悉心照料,故事中更多次寫到他替女孩化妝或梳頭的場景。在當年那壓倒性男尊女卑的時代,他卻不願行使自身的男性特權;不但如此,他甚至還將包括自身在內的男人形容為「鬚眉濁物」,極為嫌惡,念念叨叨著「女兒是水作的骨肉,男人是泥作的骨肉,我見了女兒便清爽,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」。他雖在大觀園這座樂園裡與60多個妙齡女子一同生活,但他對女孩們的情感一向都是友愛,或甚至可說是姊妹之情,並不存在色慾。他愛過的僅有女主角林黛玉一人,而那情感也是兩人在為時多年的共同生活裡逐漸培養出來的。即使兩情相悅,兩人也僅止於精神上的交流,例如詠詩唱和、飲宴行令,或是討論佛教與歷史,頂多一起讀讀禁書(《西廂記》之類),偶爾吵吵小架又言歸於好,如此而已。
當然,《源氏物語》與《紅樓夢》創作年代畢竟相差700年以上,當然不該無視時代背景,武斷地以主角性格來判定作品優劣。在此我只想說:若讀者神往《源氏物語》裡那綺麗豪華的貴族社會,便該讀讀《紅樓夢》;反之,若讀者對光源氏等《源氏物語》裡的渣男心存厭惡,那就更該來讀讀看《紅樓夢》。
李琴峰讀《紅樓夢》(下)──規模洪大的酷兒小說
《紅樓夢》以主角的悲情戀愛為主軸,描繪貴族社會裡的眾生相,與《源氏物語》擁有諸多共同點,但《紅樓夢》的主角賈寶玉可不像光源氏那樣,是個到處尋花問柳的花花公子,反而常把「女兒是水作的骨肉,男人是泥作的骨肉」掛在嘴邊,一貫厭惡男人而褒揚女子。芥川獎作家李琴峰認為,《紅樓夢》可以說是一部「以生理性別與心理性別不一致的人為主角,所寫就的規模洪大的酷兒小說」。
《紅樓夢》作為戀愛小說
究竟《紅樓夢》是一本什麼樣的小說,歷來有許多看法,比如有人認為這是作者自傳性質的小說,有人認為是歷史小說,也有人認為是寫實主義小說,眾說紛紜,各有擅場。知名的文學作品時常被用在政治宣傳目的,《紅樓夢》當然也不例外,特別是中國共產黨創立中華人民共和國之後,《紅樓夢》竟成了「反對封建制度、體現階級鬥爭精神的政治歷史小說」了(毛澤東的讀法接近這派)。小說當然可以自由地讀,但話說到這步田地也未免太過。對我而言,《紅樓夢》最主要仍是一部傑出的戀愛小說。
主角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悲戀具有一種壯美,究其源頭還得追溯到前世:賈寶玉前世是住在天界太虛幻境裡的神瑛侍者,林黛玉則是靈河畔的絳珠仙草。神瑛侍者每日以甘露灌溉,遂使絳珠仙草脫卻草胎木質,得換人形,修成女體。一日,神瑛仙草下凡轉世為人,絳珠仙草得知,便也決意下凡投胎,將一生的眼淚還給神瑛侍者,以報其甘露灌溉之恩。也就是說,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戀情早在前世便已註定,林黛玉每次和賈寶玉拌嘴都動輒流淚,這也是前世因緣所致。
若只有男女主角,戀愛小說當然沒看頭,因此小說裡還有一個薛寶釵,可說是林黛玉的情敵。簡單來說就是三角關係。但寶玉、黛玉、寶釵三人可沒演出什麼爾虞我詐、陳腔濫調的修羅場情節,寶玉自始至終都對林黛玉一往情深,「只念木石前盟」,寶釵也深知這點,因此也並未期望與賈寶玉締結姻緣。小說開頭,林黛玉雖在年幼時偶然會吃寶釵的醋,但兩人後來便結為金蘭之契,成為知己。不過,只因黛玉個性畢竟有些任性,又體弱多病,周遭人總料她無法長命;另一方面,寶釵才貌兼備又知書達禮,以當時的標準而言,可說是完美的女性。因此在周圍的大人眼裡,薛寶釵看起來不免比林黛玉更適合許配給賈寶玉,這便是「金玉良姻」。一個是前生註定的閬院仙葩,一個是現世理想的美玉無暇,再加上生於貴族之家的種種責任、周遭人們複雜的心思企圖乃至人際關係的糾葛羈纏,遂構成了寶玉與黛玉的悲戀──如此規模洪大的戀愛小說,實在是僅《紅樓》一家,別無分號。
《紅樓夢》作為酷兒小說
看到標題,讀者可能會反射性地覺得我在牽強附會──但我是認真的。《紅樓夢》作為酷兒小說來讀,也相當有趣。
在這部描寫人間眾生相的小說中,既有男同性戀的描寫,也有女同性戀的描寫,更有女扮男裝的場景。書中的薛蟠與秦鍾雖喜好女色,卻也會受到男人吸引,以現在的術語來說就是雙性戀者。薛蟠這個四處撒狂的呆霸王,有次意圖接近一個美男子柳湘蓮,想跟他相好,卻失敗而遭到一頓狠打。就連主角賈寶玉也受到年齡相近的美男子吸引,例如秦鍾與蔣玉函。
中國明清兩代本就有喜好男色的風氣,因此古典小說裡出現男同性戀描寫其實並不少見,但女同性戀可就找不太到了──偏偏《紅樓夢》裡就有。以下這個小插曲見於第58回〈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〉,很短,因此很容易被忽略。
賈府裡是有戲班的,戲班僅由女孩組成,大家都住在大觀園裡。戲班裡扮演小生的藕官與扮演小旦的菂官,兩人演戲時「常作夫妻」、「每日那些曲文排場,皆是真正溫存體貼之事」,所以久而久之,兩人就「尋常飲食起坐,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」,如同真正夫妻一般。後來菂官先過世了,藕官傷心,「哭的死去活來,至今不忘,所以每節燒紙」(因為有火災的危險,大觀園裡是禁止燒紙錢的)。賈寶玉得知藕官這段情事,便嘆道:「天既生這樣人,又何用我這鬚眉濁物玷辱世界。」
我還沒讀過有紅學研究關注賈寶玉這段台詞的,但在我看來,這段台詞大大地值得關注。賈寶玉這段話到底是什麼意思?他雖以「這樣人」、「我這鬚眉濁物」等言詞模糊地一語帶過,但我總覺得,賈寶玉真正想表達的,其實是這樣的:「上天既生出藕官與菂官這種能愛女子的女子,又何須生出我這般鬚眉濁物(=男人)來玷辱世界」──愈讀,就愈覺得只能這樣解讀。在小說裡,賈寶玉一貫褒揚女子而貶低男人,這樣的他若知道世界上竟然存在「能愛女子的女子」,會覺得包含自己在內的男人都是不必要的雜質,也相當符合邏輯。他平時常把「女兒是水作的骨肉」掛在嘴邊,也曾感嘆過,女兒「一嫁了漢子,染了男人的氣味,就這樣混帳起來」。對這樣的他而言,女子與女子的戀情不用沾染男人的氣味,想必便是最為純潔澄澈的情感了。話說回來,18世紀的古典小說裡就有這樣的台詞了,這豈不令人驚訝?
賈寶玉作為性別認同障礙者
其實賈寶玉這個人,也非常地「酷兒」。合山究《《紅樓夢》新解:一部「性別認同障礙者」的烏托邦小說》(日文原書2010年,中譯版2017年)這部研究論著裡引述當代醫學知識對《紅樓夢》進行考察,得出三個結論:一、賈寶玉便是現代所謂的性別認同障礙者;二、賈寶玉的人物原型是曹雪芹自身,而曹雪芹本身也有性別認同障礙的傾向;三、《紅樓夢》是作者「為了擺脫窮愁落魄的心理壓力」而寫的「性別認同障礙者的烏托邦小說」。
把賈寶玉跟「性別認同障礙」(GID)做連結,這件事本身其實沒什麼好驚訝的,只要在某種程度上對LGBT與酷兒理論、性/別理論有點知識的讀者,都不難做出這種聯想。我自己大學時重讀《紅樓夢》,也完全覺得賈寶玉根本就是個跨性別者。但即使如此,合山究老師在學術領域裡進行分析,並寫成一本研究論著,這功績仍是大的。最先以這個觀點閱讀《紅樓夢》的,既非台灣也非中國,而是一位日本學者,或許這也反映了如下事實:雖然今天的日本在性別平權與LGBT人權上逐漸落後,但至少對跨性別族群而言,2000年代的日本仍算是進步的。受到電視劇等流行文化的影響,「性別認同障礙」這個病名廣為日本社會所知;對於性別變更,日本也立有專法予以規範,這些都是2000年代的台灣和中國所看不到的現象。
合山老師的研究手法其實並非完美無瑕,最大的瑕疵是,他幾乎未曾參照酷兒理論與性/別研究的成果。他把「男性=陽剛」與「女性=陰柔」這種特質太視為理所當然,認為賈寶玉「絲毫沒有表現出男性本能之應有的性衝動」,由此聯想到性別認同障礙。在文本驗證的過程中,他也無條件地信任精神醫學的權威性,把「性別認同障礙者」當成客觀且均一的存在,這種前提也大有問題。他採用的研究手法,是把日本的《性別認同障礙診斷治療標準手冊》裡提到的「性別認同障礙者的症狀」當作絕對指標,自己來當精神科醫生,對賈寶玉的言行舉止進行觀察,並做出診斷。
然而回顧歷史,我們知道,許多精神疾病其實都並非客觀的存在,而是與時代一同被「建構」出來的──特別是那些與「性」有關的「異常」,更是如此。曾經,同性戀也被當成是精神疾病的一種,後來在1990年除病化;性別認同障礙這個病名也在2018年從精神疾病列表裡刪除,更名為「性別不安」或「性別不一致」這種「狀態」。換句話說,對於所謂的「男性特質」、「女性特質」乃至精神醫學的權威性,合山老師應抱持更加懷疑的觀點,而不該毫無批判地照單全收。
除了研究手法上的瑕疵之外,合山老師的論著中,有些結論也令人無法首肯,比如他把賈寶玉有時會進入瘋癲狀態、受到佛道二教吸引,以及小說中未出現正式名字(寶玉是乳名)等現象,全都試圖以性別認同障礙加以解釋,這未免太過牽強附會。另外,合山老師主張「曹雪芹也有性別認同障礙的傾向」,這也僅是推測(雖然這樣的可能性無法否定);至於「《紅樓夢》是性別認同障礙者的烏托邦小說」這個結論,也不能輕易相信。如果說曹雪芹真的是為了「擺脫窮愁落魄的心理壓力」而企圖把《紅樓夢》寫成一部「性別認同障礙者的烏托邦小說」,那他大沒必要寫出大觀園的傾頹與崩壞;再者,僅僅為了安慰自身而寫的小說,恐怕也無法成為文學史上的最高傑作。
不過,若問賈寶玉是否真的是性別認同障礙者,或者至少擁有性別不安、性別不一致等傾向,我認為答案是肯定的。也就是說,《紅樓夢》可以說是一部以生理性別與心理性別不一致的人為主角,所寫就的規模洪大的酷兒小說。
推薦大家讀《紅樓夢》
與《三國演義》和《西遊記》等好懂易讀的故事不同,《紅樓夢》對日本讀者而言相當難以閱讀,這點不難理解。就算閱讀日文翻譯,面對那些晦澀的古文詩詞、古代的器物制度,乃至為數眾多的登場人物,讀者大概很難不感到挫折。即使如此,《紅樓夢》依舊有花上時間、好好一讀的價值。
或者讀者也可以先從電視劇下手──《紅樓夢》在華語圈電視劇已經不知道拍過多少回。87年央視版、96年華視版,以及2010年的新版紅樓夢,都很值得一看。
**************
李琴峰
日中雙語作家、日中譯者。1989年生於臺灣,2013年旅居日本。2017年以第二語言日文書寫的第一篇小說《獨舞》獲選群像新人文學獎優秀作品。2019年以小說《倒數五秒月牙》入圍芥川龍之介獎與野間文藝新人獎。2021年,以《北極星灑落之夜》獲日本藝術選獎文部科學大臣新人獎,以『彼岸花が咲く島』榮獲第165屆芥川龍之介獎。另著有《星月夜》。
留言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