爐邊夜話「蔣總統秘錄」
爐邊夜話「蔣總統秘錄」
(一)
日本「產經新聞」自去年(1974) 8月起連載「蔣總統秘錄」,副題為「中日關係八十年之證言」。由國民黨無條件供應有關資料達四千萬字,其中包括了極機密的國防、外交檔案。「中央日報」將該秘錄譯成中文,陸續刊出。全譯本第一冊已於去年十月卅一日出版。
信不信由你,日本「產經新聞」的人事室收到了數以千計的求職申請表,據說求職者大多是中國留美的「忠貞學人」,他們一個個學歷輝煌,都是歷史學、政治學的博士, 或是新聞學的碩士。
以上的傳聞,從我兩位老友的談話中獲得了證實。他們之中的一位是歷史學博士,本文稱他為「老史」;另一位是新聞學碩士,本文稱他為「老聞」。
我和老史、老聞自台北師院附中開始同學起,一直到台大畢業,然後又同在預訓班 ”摸魚”,老聞和我更同在台北新聞界混過。我們三人雖非刎頸之交,倒也相當莫逆。兩君在美國讀書真不含糊,老史進了哈佛歷史系,後來因為和教授意見不合,轉到史丹福大學完成了博士學位;老聞讀的是米蘇里大學新聞學院,拿碩士學位如探囊取物。
國人來美以後,住處分散,工作忙碌,不但朋友晤面不易,連寫信也趕不上以前勤快。我和史聞二君之間也不例外。這次突然接到史聞二君的聯名來信,略謂他們即將返國服務,現在來紐約暫住,擬於二月十六日乘機首途,希望我於他們啟程的前一日, 到紐約市「全家福」餐廳來敘別。
二月十五日,我和妻兒一道,開了整整兩個小時的汽車,於傍晚時進了紐約城,找到「全家福」。這時外面天色陰霾,朔風凜冽;室內涮鍋火旺,溫暖如春,使我想起了白居易的詩:「綠螘新醅酒,紅泥小火爐。晚來天欲雪,能飲一杯無?」
我們三人久別重逢,都有「昔別君未婚、兒女忽成行」之感。先是互問了一番別後情況,一杯花雕下肚,大家馬上談到了政治問題。以下便是我們的對話:
(二)
史:老哥近來亂寫文章攻擊國府,為什麼呢?
姚:你打麻將,我寫雜文,各有興趣,何必追究原因?
聞:老哥怎不想想:你的中學、大學教育,都是國民政府一手培植的。國府縱有缺點,你怎能公開反咬?
姚:蔣家及其集團並沒有自己掏出一文錢來培植我,培植我受學校教育的,以前是安徽省同胞,後來是台灣省同胞(不分原來籍貫,概指台省境內的一切居民)。我直接地抨擊國府和反對日本的經濟侵略,便是間接地替台省同胞說話,也是間接地報答台省同胞的培植,何「反咬」之有?
史妻:好了,好了。老朋友多年不見,現在又是分別在即,幹嗎大聲抬槓,談點別的不好嗎?
姚妻:兩位回台灣後,預備在哪一方面服務?
聞:我們準備先去東京,希望能留下來,在那兒工作幾年再說。
姚(詫異的):兩位的信上不是說「回國服務」嗎?東京可不是我們的國土啊!
聞(微笑):老哥,這是「曲線報國」呀。
姚(茫然不解):啥子「曲線報國」?願聞其詳。
史:唉!電腦害人不淺。老哥一搞電腦,竟連抗戰期間蔣委員長的「曲線救國」理論也忘記了。
姚(不服氣):我擁護救國而反對「曲線」;再說,現在可不是抗戰時期,還搞直線、曲線做啥?
聞:老實對你說,我和老史都申請了進日本「產經新聞」工作,希望能如願以償,先在東京留上幾年,然後再以「特派員」之類的身份長駐台北,為自己國家做一點事情,這豈不是「曲線報國」了嗎?
姚妻:「留上幾年」以後,台灣局勢還會不改變嗎?
史妻:台灣有中美協防條約保護,穩若泰山,怕什麼?
聞妻(洋洋得意的):聽說這次申請進「產經新聞」的人有好幾百,我們自去年八月起就開始申請,兩星期前才接到人事室的通知,他們認為老聞和老史的學歷好,學校牌子亮,所以約我們去東京面談,看來很有希望入選呢!我們雖然自己買飛機票,也是心甘情願的。
姚:「產經新聞」在哪?媯n過「徵求人才」的廣告?你們如何發現的?
聞:虧你在美國呆了多年,竟然還不懂得aggressive的重要性。何必要人家登了廣告才去應徵,自己主動找上門去 sell 不行嗎?
姚(心?媞C慢明白):進了日本「產經新聞」,何以便能報效中國?
史(嘆了一口氣):老實說,我是一貫反日的。在八年抗戰期間,我的親姐姐被日本兵姦殺了,我的親哥哥被日本兵亂刀刺死了。我愛好歷史,我立志要寫一部正確的中日關係史,將日本軍閥的殘暴獸行忠實地記錄下來,叫我們的子子孫孫不要忘記。可是寫歷史書要資料呀!我的老師吳相湘在台灣歷史界也算是有名氣的了,他寫「第二次中日戰爭史」時,向台灣的有關當局商借資料,結果是碰了一鼻子灰。史某何人,比得上我的老師吳相湘嗎?我不進產經新聞行嗎?假如不挾外力以自重,我能在台灣找到我所需要的中日關係資料嗎?(說著說著,他激動地流下淚來。)
史妻(溫柔的):鮑勃,不要難過。蔣總統說過「以德報怨」,你老是回想這些陳年往事幹嗎?
聞妻:對!「以德報怨」是孔子的名言,是我們東方人的榮譽。(註:見「蔣總統秘錄」全譯本第一冊第二六頁,以下簡稱「秘錄」。)
姚(有點忍耐不住):什麼「以德報怨」,簡直胡說八道!
聞妻(面有慍色):老姚,別衝動。請你不要在我們這些「頑固分子」的面前來發表「批林批孔」的大道理!
姚妻:海倫,請你也別激動。立民剛才不是「批孔」;他曾經告訴過我:孔子根本沒有說過「以德報怨」這句話,而且還不贊成「以德報怨」。
姚:老史,你的四書背得比我熟,請代我補充一下。
史:老姚是對的。在「論語」上面,記不得是誰問孔子:「以德報怨,何如?」子曰:「何以報德,以直報怨,以德報德」。孔子明明主張「以直報怨,以德報德」。他認為:假如以德報怨,那麼對於有德(恩惠)於己的人又該如何報答呢?
聞妻:(移目他顧,鼓腮不語。)
(三)
聞:「產經新聞」所連載的「蔣總統秘錄」,有些地方寫得實在令人感動。
姚:試舉例以明之。
聞:第一例:據蔣委員長第一號助手何應欽的回憶說:「中國人和日本人之間是一種割斷不了的兄弟關係,兄弟縱有鬩牆之爭,但一轉身就會攜手和好。在我們來說,仗打完了之後,就得儘快地把日本青年送回本國,讓他肩負起復興的任務。……為了日軍復員,中華民國撥出了百分之八十的船舶和百分之八十的列車,以致國內的緊急運輸活動受到了影響」。(「秘錄」第一五頁)
姚:我對這件事的處理有兩點不解之處:第一、「中日是兄弟鬩牆之爭,一轉身就會攜手和好」,就算這句是正確的;那麼,國共之間算不算是兄弟呢?為什麼在今天國民黨對國共和談還是如此的深惡痛絕?難道說,中日之間的兄弟關係,比國共之間的兄弟關係還要來得更親密嗎?第二、不虐待戰俘和遣送戰俘返國,這都是應當的;但是,為了敵人(就算是「昨天的」敵人吧)國內的加速復員, 因而加緊輸送其僑民和戰俘返國,竟然耽擱了自己國內的緊急運輸,(中國經過八年抗戰,滿目瘡痍,戰後百端待舉,運輸工作何等重要!)這樣的愛護敵人,未免有點太過份了吧!再說,當時全國有百萬千萬的難胞,在饑餓線上掙扎,政府或有心或無力地不予照顧,但對剛投降的敵俘,則衣食供應無缺,一應用品俱全,使自己同胞頓興「國民不如敵俘」之嘆!佛家是「捨己救人」,老蔣是「忘己救敵」,境界似乎還高一層哩。
聞:第二個例子:一九四五年八月廿八日,毛澤東應蔣主席之邀自延安飛來重慶。蔣氏當晚在日記中記道:「一以誠懇待之」。(「秘錄」第八一頁)
姚:蔣介石先生對國際友人既能以德報怨,也可能真的誠懇,像處理日本投降、處理「中蘇友好同盟條約」便是兩個很好的例子。但是,他對國內的政敵麼,那就態度完全不同了。他既不能以誠相待,也不能以德報怨,甚至以直報怨也做不到。以張學良終生監禁的事件為例:假如老蔣誠懇,就應該在軍事法庭判決、委員長下令特赦之後,決不拖泥帶水,馬上讓張氏領兵抗日;假如老蔣以德報怨,那根本不讓張氏經過軍法審判,乾脆任命他為「中國抗日軍副總司令」就是了;假如以直報怨,在軍事法庭判決後不予特赦,讓張氏乖乖地坐十年牢也就是了;老蔣所做的都不是以上的這些,他特赦張氏之後又將張氏交軍事委員會「管束」,結果竟「管束」了張學良的一生!無期徒刑還有被假釋的機會哩,軍事法庭只判張氏十年,老蔣要「無期」管束張氏,永不「假釋」,這是標準的「以大怨報小怨」啊,「誠懇」、「以德」何在?「東方人的榮譽」何存?
再說一說「誠懇」的問題:明明自己不誠懇,偏偏又要在日記上大寫「誠懇」;寫在日記上怕別人看不到,又要假借自己兒子(見蔣經國著「風雨中的寧靜」)和國際友人(如日本「產經新聞」)之手,將日記內容部分透露出來(如全部透露,則無神秘可言矣),這是在向讀者暗示:日記上所記載的,一定都是內心肺腑之言,不由得閣下不信。作偽而到了如此地步,用心機而到了如此地步,實在令人嘆為觀止。可惜這心機只是用來對付自己人,假如也能用來對付「國際友人」的話,那麼外蒙古就不會那輕易地丟掉囉!
史:(搖頭嘆息)
聞:(訕訕不語)
姚:剛才老聞舉過兩個例子;現在我也根據「秘錄」舉兩個例子,來說明老蔣只看清別人而不認清自己的地方。
第一例:他在「訓詞」中說:「清廷的外交政策,絕無自立自強的意圖,只是仰賴這一個大國,對付另外一個大國。」同一「訓詞」中又說:「當時清廷顢頇的愚昧的聯俄制日政策,不惟未能制止日本的侵略兇燄,反而同時引進了帝俄的勢力,貽國家以無窮之戚!」(「秘錄」第一二九頁)
史:老姚,你可不要話中帶刺,台灣到現在為止可並沒有「聯俄反共」的表示啊。
聞妻:對!兩位蔣先生對美國一定是「從一而終」!
姚:第二個例子:老蔣在某「訓詞」中又說:「我認為甲午之戰在中國來說,該是最大的恥辱。在和日本一開戰的同時,北洋艦隊立即潰敗;可是同屬中國的南洋艦隊卻不僅袖手旁觀,而且還宣告中立,這是向國內外顯然表示中國人沒有民族思想和國家觀念。」(「秘錄」第一六三頁)
據我看,袖手旁觀固然不對,但比扯後腿總要來得好些。君不見:蔣宋美齡曾游說美國人以原子彈「消滅共匪」,這難道是有民族思想、有國家觀念的人所想得出來的嗎?
姚妻:有些人就是私心太重。與自己利害無關時,可以說得冠冕堂皇;與自己利害有關時,馬上變得言無倫次。
(四)
史:我站在親國府的立場,對「秘錄」的確也有不滿之處。國府竟然供應許多珍貴資料交日本人去寫中日關係史,然後再以中文翻譯回來登在官報之上。堂堂中國,學歷史的人如此之多,難道竟都趕不上一個日本二流報館的編輯委員嗎?實在是欺人(自己人)太甚了!紐約「星島日報」上某專欄說得好:蒙古人修宋史、滿清人修明史,都還用漢人用漢字來寫哩。國民政府這樣瞧不起自己同胞,竟比當年蒙人滿人之輕視漢人還要來得厲害。老姚,你叫我不「曲線報國」成嗎?
史妻:死鬼,兩杯黃湯下肚,牢騷經又來了,你難道不想回台灣了嗎?
史(苦笑):將來回台灣時,已經是「『產經新聞』駐台北特派員」的身份了,還怕個啥?
姚妻:「蔣總統秘錄」我也讀過。「中央日報」社長在「前言」?媮棡﹛G「為求忠實於原作,每因一字一句之推敲而數易其稿。」(「秘錄」前言第六頁)在他是向讀者交代,表示譯筆忠實,叫讀者放心去讀;在我們看來,堂堂黨報,做得真是怪可憐見兒的。為什麼不用中文先寫出來,先在「中央日報」上發表,而讓「產經新聞」譯成日文轉載,讓日本人去傷那個「忠於原作、數易其稿」的腦筋不好嗎?
姚:更荒唐的是,中央日報譯者還特別註明:「本連載所引用中華民國官方文書,由『產經新聞』根據中文意譯,現回譯為中文,自與原文不盡?琣X,但其中大意要仍正確無誤。」(「秘錄」前言第一0頁)「官方文書」何等重要,站在史料的立場來看,是差不得一個字的。為什麼不能根據中文原文直接照抄,而要根據意譯過的日文再回譯為中文呢?除了奴性太深之外,實在別無解釋。
聞妻:喲,你們夫妻一搭一檔,可真是夫唱婦隨啊。
(五)
姚妻:「秘錄」已經談得夠多了,我們換一個話題好嗎?老聞為什麼也想進「產經新聞」呢?難道也想寫什麼書嗎?
聞:自從「產經」連載「秘錄」、「中央日報」譯載之後,台灣各報更是自卑得抬不起頭來。對台灣來說,蔣總統的回憶錄何等重要,竟然由日本的二流報紙拔了頭籌,堂堂黨報,也不過是「產經新聞」在台灣的總代理而已,至於台灣其他各報,連分一杯殘?d的資格都沒有哩。既然如此,如果不進「產經新聞」,將來怎能在台灣新聞界揚眉吐氣?
姚:老兄有志新聞事業,原來只不過為了「揚眉吐氣」,我過去太高估你了。
聞:且慢,我的話還沒有講完哩。說台灣有新聞自由,那真是活見鬼,老姚應該和我一樣清楚。不過話又說回來,假如我能進「產經新聞」,再以該報特派員身份長駐台北,情形就不同了。不但台北新聞同業對我刮目相看,連中央黨部和警備總部也得對我敬畏三分。那時,假如我願意的話,我真正可以做到「無話不可明講」、「無惡不可揭發」的地步。假如國府為了不願使「產經新聞」的讀者們失望,真正做到了某種程度的革新,那我聞某人實在是功莫大焉。「曲線報國」,此之謂也。
姚(感慨的):多年老友,久別重逢。兩位在拿學位方面都表現得極為出色,可是在思想方面,反而比以前退步多了。是誰之過歟?是誰之過歟?
聞(嬉笑的):閣下也比前激進多了,孰令為之?孰令致之?
一霎時,六個大人相對無語,但聞五個孩子中英文交雜的談話聲, 和打來打去的歡笑聲。
一九七五年二月廿六日於醒獅墩, 載香港七十年代月刊
留言
張貼留言